[Gumayusi/Oner] 车遥遥篇(上)

上、


文炫竣不见得多喜欢那本武林秘籍,也不见得很想做天下第一二三四。


不过这世上想不想与能不能从来是两件事,前者他说过不想,就被父母亲姐姐利索收拾了包裹,囫囵着连人都扔出门外,也不问愿不愿意,指方向叫他往东再往东,择日不如撞日,现在挺是时候。那天还是他十七岁生辰,未等来中午一碗寿面,倒让自家人赶得仓皇。


尊长的性子他清楚,柳木大门既然严丝合缝关上,就叫不开了。文炫竣没办法,没办法不失为一种办法。他就沿着官道,沿着浅滩深水、高山低谷走,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还只知道埋头走直线,直到走得月黑风高夜闷头扎进别人围杀圈里,在枯木后与被截杀对象撞个严严实实。


那么他迷惑不解地挥刀挑落叮叮当当满地暗器,倚着灌木丛茫然抬头往上望时,先见到的其实是双眼睛。


人眼睛生得好是很占便宜的,神光美丽就容易蛊人,何况天幕阴翳,那双眼透过斑驳林叶,亮得潋滟又波光粼粼,仿佛里头藏了利刃。文炫竣猛地见到都罕有怔愣。

树上人也看他,目光瞬间收回去,他几乎就同时听见尖利破空的啸叫,那好像只有一声,其实是数箭并发太整齐迅速产生的错觉,这啸叫以后,外头围绕的喧闹杀声停得猝不及防,林子里复死寂下来,剩余文炫竣悠长的吐息。



我以为是美人,当然以为是美人。


这句话后来成为文炫竣向每个熟人介绍他与李民衡交情的引语。

他的愤懑不无道理,分明美人在骨,在神韵,在风姿,在轮廓悠扬漂亮,光彩熠熠的眉目里,他年纪虽轻,看人全凭直觉,向来很准,这一眼想必是位女枭雄,人美而凌厉得如同她的箭芒。


“女枭雄”像听到文炫竣心声,颇为捧场,身法轻灵,看得出家学深不见底,从树顶像片落叶无声息飘下来,顺手把长弓支在地上。

可惜那弓竖着要赶上文炫竣整个人高,银色弓弦有小指粗细,瞧着甚至说惊悚,不过这些现在概不打紧,毕竟文炫竣自己都被笼在那人逆着晦暗月色投下的阴影里,他向来身条很出色了,而“女枭雄”还要比他足足高出半掌。


文炫竣迎着李民衡依旧明亮而多情的惊艳眉目,震撼得有点胸闷气短。



如此面面相觑的尴尬境地,真没遭遇过。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的确感觉不到身前这位“枭雄”的敌意,但又不好贸贸然把后背留给对方,兼之些许认错雌雄的暗自羞愤,这些小心思彼此混杂,令他连话也不会说了,下意识借着夜色手悄悄往腰侧刀柄上摸。偏偏李民衡夜视是绝学,看得比太阳下更清楚通透,他盯文炫竣动作,只觉得有点好笑,生出促狭心思,故意伸手猛地空拨了下弓弦。


见到那刀立刻电光火石间拔出来,比雷电更迅疾,比月照更清绝,像道惊艳至死的虹彩。


李民衡反应更快,长弓在他手里灵活若软绸,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他还没练到炉火纯青地步,但足够用银弦绞缠刀刃,密密匝匝,转瞬间弓把在他手中转了数十圈。文炫竣这至刚至猛的雷霆刀势仿佛栽入蜘蛛丝网,被拉扯得随对方进退,一击不成,他倒不慌,内力灌进刃尖,刀身猛地下沉,与千万银蚕丝编结成弓弦摩擦出令人牙酸嘎吱声。


他们彼此僵持着,既然动了真章,那人眼睛里笑意不褪,点点头开口说:七步以内,刀的确很快。这句话便颇有江湖味和小说传奇里质感,可惜才起调子就摔惨了,因为文炫竣一听那音色都能和自己争个谁更低沉,思绪早飞到天边,恨不得两刀砍死半刻前脑中信誓旦旦识美人的自己。他一走神,刀势便颓,李民衡占得上风,短匕横在文炫竣脖颈前,继续立他惜字如金的人设:东山?秘藏?


左不过是这些争来争去的东西,文炫竣懒得来这套,于是从善如流,顺从地先点头再摇头,几乎把自己无意只是路过的意思表露得不能再明显,大侠的独角戏是演不下去的,没人捧场对戏,李民衡有点委屈地收了匕首与长弓,打量打量文炫竣的脸,反而开始流露出很少许恹恹的郁色来。


见那双眼睛垂着,并不高兴的模样,文炫竣一头雾水和着无名火往上窜,是我拿匕首抵你了,还是我缴了你的刀,途径此处看场热闹,点头也不满意摇头也不满意,我欠你的?


很久后李民衡就同他解释:那时想到你也与我争秘籍,会不高兴,想到你不想争秘籍,也不高兴。

文炫竣哑然:不和你抢,还不高兴?

李民衡说:因为你很好,为什么不去争天下第一?


这想法真是一贯李民衡式的天马行空,其实很荒诞,文炫竣本该问,密林里狭路相逢刀光剑影闹出乌龙的初见,说两句话遇过一盏茶的时间,怎么与“人很好”的定论联系得上?

好在彼时文炫竣已然习惯了,只要李民衡愿意,他行事说话总能一等一坦诚热烈,他说好与喜欢,眼睛里闪的光都迷惑人,盼着谁好,便诚挚地要让谁去同自己争首位,这是种直白难得的意气,理解了才触动。而文炫竣明白李民衡,所以懂他信他。


他只好跟着他,他们熟悉地太快,只是踏出那片密林的功夫,行事说话都生出异样的默契,于是———他不见得想做天下一二三四,但李民衡应当盼着他去试,文炫竣听他在月下慢悠悠认真地盘算。


李民衡说:我要取得秘籍,做武林的皇帝。


文炫竣认可,思考片刻后指出:你擅远攻,秘籍是本剑谱,取得它干嘛。


李民衡愣了愣,说:好像的确如此。


文炫竣有点无语:那你还要做武林皇帝吗?


李民衡犹疑一会,随后坚定道:要!


文炫竣那时有点怀疑这人去东山的目的,他觉得李民衡热忱,兴许与自己同样,被家里忽悠昏头,随便硬塞个“成为武林皇帝”的嘱托赶出去,实则并不知道真正要做什么。


文炫竣因此循循善诱:你为什么要做武林皇帝?


李民衡坦然说:我哥我叔他们都这么告诉我。


文炫竣摆出大明白模样,果然,他想,他轻轻松松准备为少年开点迷津:你哥是谁?


李民衡说:我哥是李信衡。


文炫竣手一抖掀翻檐边上半块瓦,转过头迟钝地问:那你叔?


李民衡语不惊人死不休,对答如流:我叔李相赫。



咣当连声巨响,文炫竣从屋顶摔了下去。


哎?李民衡从屋顶探出头,没事吧?


文炫竣躺在自己砸出的坑里,颓然伸手拿块瓦片盖在脸上,表示无碍、勿扰。


天方夜谭,他是觉得,如果耳朵脑子都没有坏事,文炫竣甚至开始认真思考,既然雾林中撞到结识同伴,是李相赫的侄子,那么下回他再去赌场赚盘缠吃醉酒,随手拉个路人拜把子,会不会可以是这四境八荒的太子殿下?

他自觉不像妄想,怎么都有些道理,脚下这片大地广袤,无垠到没有个统一的名字,人或物或地叫得随便,王朝疆土辽阔过头,亿万百姓庸庸碌碌,若想出人头地,要么做官要么习武,不然只好毕生消磨在三亩田地,连偌大城池都走不出去。因而要说能叫谁的名字在所有人耳中广为流传,唯有庙堂上帝王,与武林间主人。


江山代有才人出,新秀与老手交叠着在这风云里争名,自封的凑热闹的头衔层出不穷,东南西北中的霸主可以有很多,武林的主人却从来只有一个。

招摇山后,苦水河畔,寒鸦不渡,鸿毛不浮,李相赫十三岁空手过河,十年后取天下七十二正道魁首心头血祭山门,从此昭如日月。


文炫竣活过十七年,连招摇山上人都没见过半个,而今一来就是大的,可他既不是对招摇山有求之人,也不是与招摇山有仇之人,他是觉得新奇震撼而惊叹,是如同见到世上最耀目贵重的珠宝,最窈窕动人的女子,也如同遇上连绵苍山顶的满目白雪,幽幽深林间的碧翠渊潭,他的心思仿佛鸿鹄的羽毛随风而动,因此此时此刻,反而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李民衡看他兀自躺在那里,也从房顶跳下,盘腿坐在文炫竣身侧,专心致志就着月光拧他的弓弦,文炫竣冷静了片刻,转头看李民衡修弓,李民衡有双很修长很雅致的手,翻飞处细巧且灵动,很难想象这双手要拉开三个人都拽不开的弓,这种极端的反差像极了他那副眉眼,偏偏生在八尺高大躯壳上,多情都被冲和得只剩英气,没错,文炫竣怎么还在耿耿于怀。


他用力摇摇头把这种想法从脑海里赶出去,看李民衡拧弦是件很催眠的事情,文炫竣看着注意力被转移,他就问李民衡:这根弦不是凡品,很贵重?李民衡嘴里衔着两股银蚕丝,含糊不清地点点头:每缕要十两白银。


文炫竣轰然一掌,又拍碎了两块青砖。


这不会要算我头上吧?文炫竣颤颤巍巍地问,李民衡抬眼,瞳仁清亮而困惑,怎么会?分明———他半截话卡在喉头,反应过来有人送上门,遏制不住的笑容立刻铺满整张脸,分明是你先动手你损坏的,不应当算在你头上?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道理炫竣你行走江湖不能不认吧?


十七年来文炫竣第二次产生两刀劈死自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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