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ker/Scout] 回南天(上)

ooc,架空,单性转,流水账。



上、


李汭燦出生时机好也不好,大旱又大雨,连日阴绵,闷热和着潮意,几乎浇透帝宫,湿气重得连发尾都能拧出水。


李氏江山不缺少子嗣,她母亲平平,笨拙而寡言,诞下皇朝第一个女孩,只是件勉强算锦上添花喜事。依照王族过往例子,李汭燦本该寂静地成为玉牒上半条寻常记录,守着母亲为她取的乳名,在周岁时获得皇帝敷衍赐赠的正名与封号,她也许会在成年前许婚某个门当户对臣工,又随着年岁增长,让自己成为史书上寥寥数语几句话背后烟尘。


听上去令人作呕,是不是。她对朴到贤轻描淡写提起这段时,头发披散着垂到腰际,她的寝衣与她身份不那么契合,是很单纯素朴的,连暗纹都不绣,然而多少令因她那双飞扬的眼睛而凌厉的气概柔和许多,她额前与鬓边总滑落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因此女帝只好握着金剪刀,一面挑亮几案前烛芯,一面抬手把它们从眼前拨回耳后。


朴到贤不应她,李汭燦也习以为常,她自顾自慢慢地说,那天雨刚巧下得最猛烈,母亲生下我便晕死过去,我哭得又弱,如何看都不大讨喜。可他们说在那时,兄长作出麟德殿八策,被皇帝奉为国本,是吉兆。


女将军听了,眼睛便骤然光亮起来,女帝回身满意地看这反应。朴到贤容色向来不差,只是她时常过于冷淡又疲惫,眼睛垂着,像条缠在刀鞘上毒蛇,只有偶或用李相赫名号刺激她一下,才能见到她眼里转瞬即逝的华彩。


于是李汭燦颇为愉悦地扔开她的金剪刀,声色轻缓得像梦里呓语,她的确有些困倦,但不忘把那些勒石书册的美谈再复述几遍,颂词誉语早在她心底成篇扎根,那年兄长八岁,她笑道。


———她出生首日就有名讳,是兄长用刚写完麟德殿八策的狼毫徽墨端砚与洒金宣,李相赫以婉转的河流与明耀的光照为她取名,还解下腰间白玉佩亲送到她母亲宫室,左右战栗而欣喜地跪满地,听殿下说,那么,汭燦是我的妹妹。


她年年从此有极贵重节礼,那块雕刻狰狞龙首的白玉佩挂在身量不足女孩衣带上,她在众人怪异又敬畏目光中慢慢长起来,殿下亲缘淡薄,所谓手足相亲是种妄想,除去授意下的尊荣和贵重对待,连同与她其实实际交集都少,他在她五岁那年就随军开拔边疆,李汭燦只来得及于李相赫案旁摇曳的珠帘里似懂非懂翻完半本尚书,往后无聊年岁中,无师自通习得一千副面孔。


公主机敏讨喜,灵巧而洞察人心,贵女练习标准端庄羞赧笑颜底下,藏着对权术跃跃欲试的火光,李汭燦有时深夜执灯烛去大殿,殿中挂着麟德殿八策手迹,她指尖拂过已干墨痕,兄长的模样寡淡而苍白,她很多时候回忆不起具体形貌,但他令人战栗的野心与天才早随同字句笔迹刻在李汭燦眼底。与年纪毫不相符的隽语意态舒展地铺满洒金长卷,辉煌庞大的帝国中心,悬挂稚子八岁刻画的版图,此般分明酷烈的差别,令她仰首看着看着,心底滋长出莫名的激动与隐秘怒意。


许多人日后曾悄悄说,女帝性情模糊,她仿若泼天大雾,只能窥得冰山一角的喜怒哀乐,她时常既谦逊又骄矜,既温柔还冷酷,更不知是何时何地养成这样脾性,或许该奉承几句天生君心难测。


议论传到李汭燦耳中,她并未生气或禁绝查探,女帝挥退宫人,独坐在雕刻绮丽阴影细密花窗下,兀自静静思考起来,然而到底连她自己都难以明晰说清这样凉而缥缈的姿态从何而来,兴许是她流着李氏的血,兴许是在千百个古怪的少年夜晚,反反复复映照摇曳灯烛辉光下,对着象征帝国至高权柄的兄长手迹,那些孺慕依赖的情感,最终演化催生为绵绵无尽相仿野望。


公主第一次尝试着透过身边人,以智计与操纵朝堂时,自若沉稳得似乎驾轻就熟———应当不能说是朝堂,那不过是刑部下极渺弱极不起眼的小案子,但一切顺应她意料掌控中发展,全局落在眼中。结案时恰好是个湿气浓重的雨夜,雨水如不断线滚珠从色彩明艳高贵琉璃瓦边砸下,带起闷潮的水汽,李汭燦站在檐下,潮意攀爬浸润她发间眉睫,公主对着像是无尽倾倒下的天水出神,竟然罕见觉得孤寂和快意交替侵占了自己。


原来权力是如此,如此令人战栗的,极美妙的东西。


注定的,顺理成章的,她开始谨慎又不懈伸出她的触角,藉由兄长为她留下的威重和势头,人生前十年因为这种威权,她与母亲足够享有皇族中顶格的荣宠,而往后的年月,仅仅因为她自己,荣宠逐渐生发变化为隐秘的敬畏。


李汭燦的身条依旧瘦削,脸颊婴儿肥尤未褪去,她爱穿色泽素淡裙衫,银和玉交错点缀在发间,告诉旁人这样的一个女孩长于弄权,甚而会被以为是个笑话。臣工私下交谈不解,诸人面对超出他们庸常能力的人或事时,不愿承认是谁本身优秀超拔,总喜欢寄托于虚无缥缈理由,公主是,公主不愧为殿下的妹妹,他们说。


那便由他们这么认为吧,李汭燦听闻时,她举高烛火,焰光照过李相赫苍劲飞白的落款,她专注于浓淡相宜墨色,甚至不曾回头,声线沉静中透出丝丝愉悦,她说,孤亦骄傲于此。


这一年李汭燦十三岁,是李相赫离宫在边疆的第八年。


如果兄长一直不回来呢?李汭燦问过自己,也试探着问过朴到贤,你觉得……我会怎么样。女帝难得没底气起来,她甚至是并不那么了解自己的,如果李相赫放任着放任着,放任公主细密心思与势力在朝野当中慢慢深深扎根,她的心境是否会有变化,他们彼此之间的锋刃会不会朝向对方?毕竟权力,权力的滋味,只要浅尝过都无法忘怀。李汭燦有时会如此自暴自弃幻想,幻想出与兄长金殿对峙的场景,那必然是盛大的,轰轰烈烈的,而朴到贤总擅长用冷淡的言辞打碎女帝这种怪异癖好,你已经做时间不算短的皇帝了,她说,也不见你对摄政王的留恋有几分消逝。


李汭燦深夜独自回想这句话,冲着寂寂黑夜哑然失笑,怎么消逝得了。


她与朴到贤其实亲密得难以言说,到了朝野怨声载道地步,皇帝同将军几乎能心平气和分享太多消息利益还是故事,唯独心照不宣地还是藏起来一些。朴到贤想必理解不了,李汭燦也不会对她说,任谁,她独自奢侈地用极短暂罕见闲暇想,任谁十三岁上从百尺摘星楼拖着裙裾跑下来,看见率军凯旋的兄长驭马踏过朱雀道的风姿,终其一生,都是难以消逝的。


皇兄极英俊吗,李汭燦不能睁眼说瞎话,浩荡帝京中比他眉目漂亮的人有,比他高大宽阔的人也有,皇兄给诸人留下印象里甚至没有具体轮廓,他们战战兢兢形容他是苍白的,孤高的,李汭燦已经忘了皇兄的模样,她一直如此认为,从记事认人识字读书,她再天资聪颖也抵不过五岁抽身的事实。她是痴迷仰慕存在于书文笔墨,口口相传中的皇兄的,但她总确定,自己的确是忘了李相赫该是什么模样了,他宛若梦里矗立的梧桐树,窗棂边摇曳的白梅花,都知道那是清朗疏阔的姿容,却模模糊糊,总看不清。


但有时候,原来连自己都无法确定掌控自己本能中封存埋藏起的熟稔记忆。这个道理,李汭燦学会得也很早,她毋需跟着寻常宗室与百姓推挤着占据城门和道旁位置,时隔八年,她早早明白特殊场合下越激动越刻意压抑的本领。她独坐高楼,沉水香幽幽袅袅飘出温柔娴雅烟雾,城池山河都欢呼震动起来,她听山呼海啸,听万民景仰,手指揉搓了织金线的锦衣摆,面前孤本停在某页半个时辰翻不动。直到婢女终于唤她了,只要一声,公主像道斑斓美丽的流光,倏忽便停在摘星楼色调沉沉的观景台上。


———真奇怪,李汭燦想,兄长就是他该是的样子,她没觉得半分陌生,没觉得半分新奇,没有分毫忘记再认起的触动。


兄长挽着他的白马,薄且软的玄甲贴着他身条,他还是传言里削瘦苍白,他在四围健壮军士映衬下甚而显出临风的精细姿态,可他就是这样的凛冽和迫人,李相赫立在那里,是天下第一的透骨刀,是穿云落日的金羽箭,他安安宁宁地用树枝划下一道线,皇朝都该分清阵营,而他仅仅兀自瘦韧地,往上抬眼,迎上李汭燦盈盈的目光。


那女孩惊鸿一样,她不是爱穿素色厌恶妆饰吗?怎么裙裾华丽繁复,交缠在风里,额发间点缀了黄金碧玉色,她生得不是端庄国朝女子要有的脸,她的眉眼两处太盛了,即便十三岁,即便她还没开始完全长好,可她那双飞扬的,飞扬的骄傲的眼睛,李相赫看一眼就明白了,是他意料中,超出他意料中的最复杂又最纯净。


那女孩趴在乌木栏杆上,一错不错地笑着望他。李相赫亲缘太淡薄,他根本从未经历过相仿的场合,此时却像幻听了般,他总觉得,明明不可能,李氏中能称他将军,称他殿下,最极致称他声皇兄兄长,他却幻听般,配着女孩笑意盈盈的脸容,有人千百遍熟悉地叫他哥哥。



仿佛他们根本不曾分开八年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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