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ker/Scout] 回南天(下)

下、


到底有多少宗室臣子来敬酒,李汭燦数不清,他们的父亲病染沉疴多年,这种场合也只能支撑到露了面便离席,诸位见殿下难得兴致稍微高了那么些,由皇长子牵着头,斗胆轮流把百般美酒斟满白玉杯,流水般到李相赫席前祝贺。


李汭燦坐在兄长下首,她鬓边插了支很华丽步摇,嵌南珠的流苏垂到颈侧,轻轻动作就能摇出晃眼的波荡,约束着公主行动。她心里担忧,却不能常常侧身去看,只好趁宫人来更换器具时,探身微微转头,看李相赫笑意从容,眼神清明地饮下再一杯。


兄长似乎立刻感知到她的注视,李相赫在李汭燦来不及收回视线前回望过来,他见李汭燦面颊与下颌开始染上薄薄的飞红,亲善地会错意,他扬手叫了停,说更深露重,饮酒误事,也该到散席时候,接风宴本就是为迎他凯旋才举办,当然无人能忤逆他意思,群臣退得快,李相赫才叫她身边婢女,取件披风来,送公主回暖阁中去。


她身边人应声去了,李汭燦期期艾艾地,半点看不出来是个玩弄权术锋芒初露的皇族,她最终抵不过心底崇敬的意味,同别人一样,发自内心尊崇地喊了声殿下。


李相赫有些讶异地看她,片刻后才说,不必……我是汭燦的兄长。他在她面前下意识不称孤,也懒于使用那些迂回弯绕的言辞,女孩眼睛亮了亮,她饮过酒,仪态也懒得保持怎样刻意端方庄重,腰间环佩,头上珠翠,叮当响作一团,这些华服宝冠眼见都压不住她肆意生长的容色,她眉目中斜飞的神色快满溢出来,立即改口道谢谢兄长。


一切如常,一切又悄然不同,李汭燦敏锐地感知到飞絮麻线般散乱交织的权力架构被迅速收回整理,同时包括她手中曾经能掌控的那部分,王朝明面上依旧君君臣臣兄友弟恭三省六部有条不紊地运转维系着,殿下对不该触碰的原则架构不多看半眼,暗地中却始终保有足够倾覆大厦的磅礴姿态。


他同时不忘弥补作为兄长缺失八年的那部分责任,不过他并不能很好地理解李汭燦的所欲所求,李相赫送她绫罗,送她珍宝,寻得许多被吹嘘成天下无双的琳琅物件,它们能发光,能生长惑人心的幽幽色彩,但这些都无法让公主眼中恹恹的神色消去。


这与她原本的命运轨迹分明并无差别,除了更华贵,更受瞩目,但她终究是装饰精美豢养细致的王朝雀鸟,当李汭燦无数次站在宫城最高处回望过笼罩整个帝京的夕光,她就无法再安然回到那种暮气沉沉的生活去,她必须承认,她的眼睛已然看过更高远的凡尘,她的耳朵已然听闻更广博的风物,那些不能忽视的野心锁在她对兄长无法突破的臣服和倾慕之下,把李汭燦消耗得郁郁寡欢。


她其实无从诉说,最后李汭燦才去见李相赫,她退而再退求其次,她只是对皇兄说,不想做娇柔女流,镇日苦闷,也想学武艺,李相赫定定地看她,看得李汭燦不自禁掩在衣袖下手虚握成拳。最后皇兄还是松了口,他说你的年纪不适合武艺练功,强身健体学习骑射,倒还仍旧是可行的。


李汭燦学习任何事物,都有发狠的劲头,她练习引弓拉弦千遍,手指鲜血淋漓,愈合又复被割开,直到生长出厚实的茧,她在晒得人发晕的日头下拉满弓,将满腹无从发泄的不忿扎进箭靶中,她能拉开的弓越来越重,李相赫就站在落日楼头,看她绷紧的肩和背。终有一日,李汭燦握着抽筋的手腕回宫,她解着披风走在回廊上,李相赫把她叫过去,他犹豫再三,还是说,南京畿羽卫的军饷事由,想交给汭燦察办监督。


李汭燦说不上是因为抽筋的劲头没过去还是如何,她的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


公主重新回到那个令她如鱼得水的世界中,她再不必避忌,聪慧、圆滑、游刃有余,这才是李汭燦于权术政道本来的模样,她在皇兄的桌旁新加了一张几案,儿臂粗的白蜡通宵不灭,皇兄有时为她盖一张白狐裘,有时她枕着小臂休憩,步摇珠子在颊侧硌出浅浅红印,兄长伸手替李汭燦拔下来。


但公主对自己头发本就不上心,挽得很松的发髻被这动作弄得彻底铺散开,如云如墨如瀑乌黑发丝顺着李相赫指尖流淌,贴着覆盖着殿下冰凉的手腕,温柔扫动出丝丝绵绵痒而痛的意味,像一朵云坠下来,将李相赫砸得定在原地,他的掌心还握着嵌饰精美步摇,金属压着皮肤,说不上是哪个沾染哪个的温度。


李汭燦鬓发间扑鼻桂花香味,她很讨厌这种过度的香气,而李相赫就半弯着腰,他浸在这样热烈大胆芬芳的气息里,握着妹妹华贵的发饰。


李汭燦是他授意爱护生长起来的,他知道公主吃穿用度即便无意奢侈也有多精心,公主当然衬得上,不如说,李相赫看李汭燦露在臂弯外的一小片眉眼,她十七岁了,两颊圆润得恰到好处,从发际到脖颈都养出阳光惭愧的雪白,她上半张脸轮廓是向上的,斜斜的飞起,又被太诚挚的眼波中和,不如说多贵重光彩的妆饰都难盖过她,她已经不是四年前身量还不能说充足的女孩,公主有祸国相,有闲人三番两次进谗言,他们当然看不出面相更看不出运道,只知道揪着漂亮又权势的每个女子攻击。


李相赫其实……不怎么看得出好坏美丑,他时常觉得,人不过两只眼睛一张嘴,按顺序排布在脸面上,便都是相似的,而殿下终于在这个烛火幽微的深夜中,他好像不得不承认,李汭燦悄然地,悄然的出落成仿佛该惊艳的模样,她有极超绝的脸面,和一颗更超绝的心。


我被称赞过太天资高妙,李汭燦第一次同朴到贤交心时像叹息地说,她的姿态越平和,骨子的骄傲又越鲜明,是好事,她说,也不好,兴许天资不那么高妙,兄长可以安心无虞地让我留在帝京。


李汭燦这辈子只和李相赫赌过一次气。


王朝立嫡立长规矩颠扑不破,皇兄权倾朝野,却非嫡非长,上下都在等,等李相赫是否会按捺不住踏出人人尽知的那一步,似乎?他就算如此做了,也不敢有什么异议,所有人都以为———他毕竟是那么的惊才绝艳理所当然,连同李汭燦也这么认为,她规划得很好,皇兄到那个位子上去,她做权势滔天的长公主,做皇兄的左膀右臂,谁说公主必须当个木偶人漂亮傀儡终了此生?谁说公主就该成为联姻棋子寂寂无名,她对着内心最深处无法实现的隐秘幻想悲哀又快乐地想,这一生和皇兄从宫城看尽天下,也是很足够的。


而李相赫退了。


得知这个晴天霹雳震惊所有人的消息时,李汭燦第一次不顾身份仪态,也不顾身上新丧的麻布孝服,她奔过蜿蜒曲折回廊,李相赫握着暗黄布帛遗诏,从内殿平和地走出来,她站在那里,才发觉自己身份尴尬,她没有任何立场质询兄长决定,而李相赫看见她也恍然目中空荡,他无物般擦过李汭燦身边,神色漠然又宁静,不曾留下半点关心。


她了解她的兄长,李相赫想做什么,就自若地去做了,苦衷还是理由这种事,在殿下身上根本从来不存在,他不争就是无意,殿下可以做他的摄政王,同样继续实际地统治着他的江山,又免去了作为皇帝无数的繁文缛节与桎梏,他不过是没那么在意李汭燦想要什么,这对于李相赫的苍白如骨的性格而言,又是什么稀罕事呢?


兄长看我如寻常李氏女出降,不如送我去邻国。她从不需要对殿下行礼的,这次倒肃然郑重抬手贴额,她就赌了这么一次气,李汭燦知道邻国势弱,有意交好不止两三次,今次备上皇后仪仗求门姻亲,赶上国丧才搁置,她额头贴着冰凉粗粝汉白玉地面,音色都尖锐起来,李汭燦跪在那里,她觉得自己也许跪了有一年,她听见李相赫说,好。


她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不然呢?李汭燦闷声,你觉得像苦情四折戏文里泼天荒诞,摄政王挽留,我又执意要走,他下了决心,我却舍不得?我是不是还得宫墙夜奔,然后兄长决绝作别,我心如死灰,如此往复几次,终于半面笑半面哭上了仪仗,怀着冷心冷情到了这里?


写成话本,兴许能大卖。李汭燦自己点评道。


那是……很寻常的,公主的嫁妆本就丰厚,在摄政王的关照下更翻几倍,她走的那天天时很不巧,日过中天闷热雨水砸下来,帝京好多年没见过声势这么浩大的雨水,潮意止不住攀爬上青石砖楠木柱,她坐在妆台边,扭头看天豁了口子般不要命地倾倒,李相赫走到她身后,他在看雨幕朦胧里千万里安宁的河山。


和你出生时像,他没来由地说。天阴着,潮气回泛,总有这么些日子的回南天,衣衫潮湿,宣纸晒不干,砚台中湿漉漉地冒水珠,连阴上许多天,终于暴雨全都倾泻下来,下得像是要淹没帝京,停不下来,等它停下来,就是气象一新。


气象一新,李汭燦喃喃地念。李相赫接着说,你要去的地方,皇帝身子骨天生孱弱,朝堂总是不安,他们期盼你,期盼你带来安定,而你能够拥有的,不仅是安定。


李汭燦停了描眉的手,看铜镜里兄长,李相赫盯着她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他鲜少如此认真,他说,汭燦,不该困守屈居谁人之下,那个地方,出过女帝。


他的话像闪电火光窜入地底,沿着每道或深或浅的裂缝点燃传递,最终在李汭燦心中引起浩荡不灭的炎火,那日的雨终究不停,公主竟然抛却红妆华服,她束着高马尾,裹着轻便又凌厉的衣袍踏进轿里,织金锦绣的盖头从高楼飘荡而下,又被随军的马蹄踏进泥水。



我就是这样,李汭燦说,我来这里,称臣,称孤,最后称朕,从一无所有,连身边宫人都不能信任开始,到走到朝堂上去。我打了很多败仗,也赢过更多次胜仗,我镇压太多异心,寝殿前的血反复浇洗,以致终于洗不干净。我与兄长仅存的联系是年年生辰的节礼,我还隔着战场见过他,他总是那么生杀在握波澜不惊,我听闻兄长提拔重用过一批又一批新贵,又将他们纷纷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我听闻摄政王铁树开花,迎娶了一个极美丽极美丽,又危险的女子,我这辈子见不到想象不到兄长动情的模样,又在几年后传过来消息,说摄政王妃薨。


在那之后,我捡到了你。


你昏迷过去都不忘死死攥着的银弓,刻着摄政王的徽记。


窗外雨声越来越大,几乎盖过李汭燦轻言细语的声量,她的袍角又被浸湿了,而女帝并不在意,此地的回南天比帝京的更漫长,更深重,她每每在阴湿的日子蜷起发呆,总忘不掉过往每个淋漓的雨夜,她比十七岁更早不相同了,下颌收束着,画出锋利的弧度,眼睛飞扬又凌厉,她摆脱了最后几分养尊处优无忧无虑的珠圆玉润,到底生长出一副美而冷的骨骼,朴到贤总看着她的眼睛入迷,她和兄长如今终于拥有了神光相似的眼睛,深不见底。


你为什么离开故土呢?李汭燦呓语着,托着朴到贤的下巴,女帝贴近女将军的额头,给了她一个冰凉的,意义模糊的吻,朴到贤睁着眼,沉默地接受了。


九岁时,李汭燦不情不愿去太傅那里学《礼记》,太傅说狐死正丘首,仁也。狐狸既然如此思念故土,为什么不回家?她问,正如她看这日月东升西落,听渺渺的消息汹涌传递过来,她兄长的喜怒哀乐,她兄长的爱恨嗔痴,他也会败,也会颓然,也会重整山河,而李汭燦只有在湿意漫生的瓢泼雨夜里,在缠缠绵绵恼人的回南天里,回忆起兄长失手弄散她长发的瞬间,满殿桂花香。



没有归期,何处是归期?



[完]



半途而废的呓语配一点胡言乱语,写到后面不知道在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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